李煜《浪淘沙令·簾外雨潺潺》賞析
浪淘沙令·簾外雨潺潺·李煜
簾外雨潺潺,春意闌珊。羅衾不耐五更寒。夢裡不知身是客,一晌貪歡。 |
【賞析一】 宋胡仔《苕溪漁隱叢話》前集卷五十九引《西清詩話》雲:“南唐李後主歸朝後,每懷江國,且念嬪妾散落,鬱鬱不自聊,嘗作長短句云:'簾外雨潺潺'云云,含思淒惋,未幾下世。”由此可知,詞作於他死前不久。可以說是李煜後期詞的代表作之一。 詞的上片,以倒敘起始,描寫夢醒之後的所聞:簾垂夜深,潺潺的雨聲透過簾櫳,不斷地傳入耳中;眼看那美好的春光,在這潺潺雨聲的伴和之下,即將成為過去。詞寫晚春深夜,雨聲潺潺,表現出無限惜春、傷春之情,環境是清苦的,情調是淒楚的。特別是這“春意闌珊”,既是眼前節令的實況,又是國家衰亡、個人的生命亦即將完結的象徵。如此情景,又怎能不引起詞人心頭的陣陣悲涼呢?更何況又是在“五更寒”的這樣一個時刻! 五更的寒冷,即使身蓋羅衾,也抵擋不住,忍耐不了。故“羅衾不耐五更寒”,是在寫夢醒後之所感。這“感”,首先是感覺到五更時天氣的奇寒,而這樣的奇寒,又是通過“羅衾不耐”來表現的。這是古典詩詞中常用的一種借外物以抒寫王觀感受的藝術手法。岑參寫八月胡地的奇寒雲:“散入珠簾濕羅幕,狐裘不暖錦衾薄”(《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》),就是這種手法的成功運用。其次,更為重要的是,這不僅是寫身寒,而且是寫心寒;身寒終究有個極限,並可盡量設法抵禦和忍耐,而心寒——心頭的悲涼,則是無限的,無法忍受的了。 古人論詞的結構,妙在斷斷續續,不接而接。“羅衾不耐五更寒”句,就具有如此之妙。它與下面兩句,一寫夢後,一寫夢中,看似不接,實則詞意緊緊相接。寫夢後的“羅衾不耐五更寒”,既是突出了夢後內心的悲涼,又為描寫夢中的情景作了鋪墊:既然夢醒之後是如此痛苦悲涼,那麼,還不如長夢不醒了。因為“夢裡不知身是客,一晌貪歡”,只有在夢裡,才能忘記自己是“客”——南唐的亡國君,大宋的階下囚,也只有在夢裡,才能享受到那片刻的歡樂。這種以夢後之苦去與夢中之樂相映襯,從而更見夢後之苦的可憎與夢中之樂的可愛的寫法,確實是很高明的。可惜,夢中之樂是虛幻的,夢後之苦是實在的、殘酷的,並且,不管主觀上如何貪戀那夢中之樂,終究不過是“一響”而已。這樣寫進一步突出了國亡被俘後處境的可悲可憐。 詞的下片,起曰:“獨自莫憑欄”。“獨自”,說明詞人的孤獨;“莫憑欄”,則是因為憑欄遠眺,是為了要看到昔日的宮闕閣樓,以滿足思念故國之情,然而,汴京距金陵甚遠,中間有“無限關山”的阻隔,因而只能是欲見不得,徒喚奈何而已。更何況這“無限關山”,也不再是南唐的國土,而是宋朝的屬地,看到這已經淪喪的國土和易主的江山,豈不是只能增加心中的悲苦嗎?所以,“莫憑欄”,不是詞人不想憑欄,而是不能憑欄,是為避免思見故國而勾起無限悲苦所採取的一種強制行動,這種心緒實際上更為淒楚、更為悲涼。 “別時容易見時難”——“別時”,指當初投降被俘,辭別金陵,被押往汴京之時;“見時”,指現在囚禁汴京,思念故國,欲再重見舊地之時。前者“容易”後者“難”,在這一易一難的鮮明對照之中,蘊含著詞人多少故國的情思,夾雜著多少傷心和悔恨啊!要知道,這裡的“別”,不是暫時的別離,而是永久的別離,因而也是人世間最為痛苦的別離,更何況這樣的別離是如何的“容易”——國家竟是那樣輕而易舉的就滅亡了,這豈不是痛上加痛嗎?這樣的難於再見,不就是對詞人的死刑宣判嗎? 文學作品的藝術力量在於真實而同時又具有普遍性。宋胡仔《苕溪漁隱叢話》後集卷三十九引《复齋漫錄》說:“《顏氏家訓》雲:'別易會難,古今所重。江南餞送,下泣言離。北間風俗,不屑此事,歧路言離,歡笑分首。'李後主蓋用此語耳。故長短句云:'別時容易見時難'。”由此可見,“別時容易見時難”,既是李煜獨特經歷和思想感情的真實表現,也是對普遍存在的離愁別恨的高度概括,這又正是它千百年來能夠打動讀者的原因。 “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間!”詞意淒絕,充溢著無可奈何的情緒。這裡詞人以生動的比喻,進一步把集合著悲涼、痛苦、傷心、悔恨,交織著絕望與希望的感情,推向了高潮。落紅逐水流,春光已逝去,世事變化急速,好景一去不復返。從前在“天上”過著自在自由的帝王生活,而今在“人間”卻是暗無天日的俘虜生活,一天一地,差別是何等巨大!這種從“天上”降到“人間”,亦即由至高無上的皇帝成為被人輕賤的俘虜的生活巨變,對李煜個人來說,是個悲劇,但也正是這樣的特殊經歷,給李煜的創作帶來了活力。一方面,被囚禁、被侮辱的“人間”生活,使他的內心極其痛苦,並得以在創作中極其真實的表現出來,使作品具有感情上的動人力量;另一方面,從帝王到俘虜的生活經歷雖然是李煜所特有的,但經歷生活的巨變卻是一般人也常有的,這就使得那些雖然沒有李煜那樣獨特經歷的人,也能受到感染,從而使作品獲得了長久的生命力。 這首詞,情真意切、哀婉動人,深刻地表現了詞人的亡國之痛和囚徒之悲,生動地刻劃了一個亡國之君的藝術形象。正如王國維在《人間詞話》中所說:“李重光之詞,神秀也。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,感慨遂深。……'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'、'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間',金荃、浣花,能有此氣象耶?” (正谷)
